本文转自:北京晚报
作者:李师江
大约年,我已经在北京生活了十年。大学毕业后,我在福州、北京、广州都生活过,但在每个城市,自己都是个局外人。或者说,在创作中,我只能浮光掠影地写点自己漂泊的感受,并不能抓住它们的根。一个作家,没有一个扎根心中的家乡,写作是不成立的。
当时我四处游走,意识到回到县城体验生活,是写作的必由之路:县城连接乡村和大都市,是了解中国社会的核心所在。不了解县城的生活,便不了解中国。
有一次和朋友游走到霞浦,无意中听到一个真实的滩涂凶杀案件。心中一动,这是一个绝好的家乡素材。继而再想,滩涂,这是一块没有被人浓墨重彩书写过的文学地理,正是我心目中寻找的新大陆。是的,滩涂的劳作历史,承载了父辈们一生的劳作和战斗,承载了我的童年记忆。在我阅读的文学中,我是极羡慕作家有自己辨识性的文学地理故乡的,比如东北的黑土地、林海雪原,西北的白鹿原,陕南商洛,西南的绝美湘西,藏地景观,文化与地域特色交融在一起,文字从土地上滋滋生长。是的,我确定,闽东滨海滩涂就是我要耕耘的地方。
小时候父辈们滩涂劳作的场景浮现眼前,那是一幅湿漉漉的画面,我的记忆被慢慢打开,就连自己小时候去滩涂捉螃蟹被困在泥巴中的场景,也从遗忘的角落回来了。山海的血脉,连接到我的创作宏图中来。
那时,海西发展了东侨新区,开辟了南岸北岸公园,成了一个视野开阔、风景绝好的海滨小城,不再是原来在山海夹缝中的巴掌大的地方。而绝大多数住在高楼上的人,不会意识到自己住的地方,原来是一片潮起潮落、鱼虾出没的海洋。因此,我要写的,将是一部滨海城市的发展史与滩涂的消亡史。这是一个庞大的题材,我不敢贸然动笔。
年5月,我完成这部长篇初稿时,离我开始构思这部题材,已经十年了。十年之中,我还写了许多其他的作品,但无时无刻不在酝酿和搜集《黄金海岸》的素材,寻找原型人物。说句实话,原先我对滩涂的劳作乃至开发,是绝对不了解的,从父母、村人、朋友的采访开始,素材在核心故事上一点点地积累,人物逐渐增多,关于民俗、乡村传奇和时代变迁的素材也在丰富之中,但一直觉得自己在写作技术上还不能驾驭。年,该写作项目入选了中国作协的定点写作项目,我觉得必须动笔了。在我写了几万字之后,我感觉格局还没养成,这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年代更迭、人物众多的小说,而只是一个悬疑小说的结构。我决定放弃这一版本,重新构思,养大格局。
小时候,我最早看的一部小说,是《三国演义》。为什么呢,因为家里只有这么一部书,是我父亲收藏的,繁体版本,破破烂烂。我从小学三年级开始看,很多字都不认识,跳着看,看个一知半解,算是对贫乏的课外生活的一种补充。后来,《三国演义》成为我逃避现实生活的一个精神避难所,每当自己被现实煎熬得要死要活的时候,随便翻开一章,进入里面的英雄世界,跟痛苦躲猫猫。因此,这本书也扎根在我心中,成为一个念想:能不能把现实主义小说写成像《三国演义》一样人物众多、精彩纷呈的小说呢?演义小说是一种类型小说,运用了类型小说的技术,在我研究和实践了类型小说的奥妙之后,我觉得是可行的。因此,对这部小说,我不是定位为现代主义小说,而是现实主义与类型小说的结合,而现代主义,则更多渗透在观念之中。在结构上,上部《潮生万物》采用的是《三国演义》的三线交织结构,下部《阴阳守望》采用的是《水浒传》的扇形结构。算是向传统小说取法与致敬之作。在风格上,现实的脉络继承《诗经》、杜甫的现实主义传统,超现实部分承接《楚辞》、李白的浪漫主义渊源。
一个建筑设计师说,一个好的设计,也可以是一个平庸的设计。我认可这种说法,采用了最稳妥的结构。
年4月,我觉得必须开始重写了,再拖下去,可能没有毅力完成了。我躲在九华山下的小城池州开始闭关写作。与此同时,或者更早,我的身体开始报复我了。免疫力低下导致的过敏性咽炎,一闻二手烟就过敏发作,我在吃消炎药和不断复发的恶性循环中气急败坏地苦熬时日。我开始意识到不能再参加朋友的聚会和饭局,从此我过着孤绝的生活,朋友圈在缩小,几乎与世隔绝,终日在脑子里与小说中的人物为伍。
年夏天,我开始进入小说的后半部。我的父亲走了。父亲是我的素材源泉之一,亦是我精神上的庇护。他终于不能熬到等我能够心情放松地陪伴在他身边的时候。其后不久,我自己动了一次气胸手术。经历了相当痛苦的一段时间后,才把小说的下半部写完。可以说,写作期间,是我身体状态最差的时候,后来一边坚持锻炼,一边完成余下的部分。
这部小说从构思、搜集素材到完成,掐指一算,竟然历经十年。以前我不相信十年磨一剑的说法,觉得夸大其词,觉得十年可以做很多事呢。而现在,我明白,十年,有时候就是一瞬间,我的心也只能用在一件事情上。
关于故乡的创作,余华讲过一个《一千零一夜》的故事。讲一个巴格达富翁,坐吃山空,最后一贫如洗。有一天他梦见一个智者跟他说,你想发财吗?就去开罗吧。他到了开罗,不但没找到财富,而且被当成小偷抓了起来。法官问他一个外地人为什么来巴格达,他如实讲述。法官哈哈大笑说,我要是像你那么傻,就去巴格达三次了。我曾三次梦见有人对我说,如果想发财,就去巴格达吧,在巴格达有这样的一座房子,房子里有这样的一座花园,在花园的喷水池下面,有无数的金银财宝。这个法官提到的房子,正是这个人的房子。他回来之后,挖开喷水池,又变成了一个富翁。
余华说,这个故事的真正意义在于,你只有离开了最熟悉的地方,再回来,才知道真正的财富在哪里。
对我而言,回家乡的十年,亦是我找到笔下故乡的时光。《黄金海岸》中的那些风物、那些人物、那些故事、那些信念,我以一个时代的时间和心力,记下他们的光芒,记下回不去的家乡——在临海工业的崛起中,他们与海的命运交织,宛如史前化石。
这一块海西热土、闽东老区,随着独角兽工业的崛起,正在发生前所未有的巨变。人与海的矛盾与平衡,现在与未来都在上演。而我记录的是改革开放四十年的沧海桑田。对我而言,笔下的每个人物,都是我的孩子,我寻找他们现实的质地,精心打磨,赋予故事的意义,赋予命运的启发。这是一部属于我自己的“三国演义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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